故乡何日梦成真
沈继勇
故乡公安县东岳庙，集庙宇和集市于一体，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，不仅庙宇香火旺盛，且集市生意兴隆，庙与市互为依托，相得益彰，一度在两省三县交汇处享有盛誉。
一
公安县东岳庙建于明嘉靖年间（1522－1564），由僧宝修岫募捐修建，占地约三千平方米。庙宇坐北朝南，共三进，高大雄伟，飞檐斗拱，丹霞翠壁，气势壮观。东岳大帝为首尊，其他诸神各有其位。壁、檐、柱均镌刻倡导扶正祛邪，扬清激浊的神像、神画。其像、画内容丰富，色彩绚丽，具有极高的文化艺术价值，引来南来北往无数香客顶礼膜拜。倘逢庙会，搭台唱戏的锣鼓声，各类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，好不热闹。每年三月二十八日是东岳大帝诞辰。据茶馆说书人讲，这一天，善男信女三三两两从旱路水路结伴而来，古镇狭窄的青石板街道上车水马龙，庙宇里外人头攒动，在公安、松滋、澧县边界形成一道奇观。当时流行“有钱人骑马坐轿，无钱人脚上磨泡”，“有钱人吃甘蔗，无钱人吃麻花”等民谚。
镇南二公里外有一条三扎砊小河，货物水运可转至津市；镇北四公里外，由洈水河可抵沙市；一条大道贯通南北，故水陆兼并，物流便捷，一度成为湘鄂两省布匹、木材、食盐及药材等物资集散地。东岳庙香火旺盛，极大地推动了小镇的人流和物流。这里上百家客栈、商铺、饭馆、茶馆及牛马、木材和药材交易行生意火爆，民间谓之“小沙市”。相传清朝乾隆年间，有一位钦差大臣来湖广巡察，慕东岳庙名声，途经此地，特意下车微服私访。钦差大臣原本打算先到庙里祭拜东岳大帝后再到街上转转就走，不料被庙里诸多石碑上的楹联吸引住了，足足欣赏了两个多时辰才离去。当他在街上看到人来人往，各类店铺林立，而且生意红火时感到非常新奇，便决意在此留宿一晚。令他不可思议的是，非年非节之夜，何故不少商家屋檐下还挂着灯笼？夜深，这位大员躺在客栈久久不得入睡，只好去问店老板。老板说，镇上客栈经常住有南来北往的许多客商，他们一般白天到庙里烧香拜神，观察市场行情，晚上才开始谈生意。钦差大臣方才明白，原来这里既是庙，又是市。回京城后，钦差大臣向地方官建议，将东岳古镇改为“东岳庙市”，同时拨专款重修庙宇。究竟是哪位钦差大臣于何年何月来此私访？现已无从查考，但清朝称东岳庙市，《公安县志》中有明确记载。
二
清朝末年，东岳庙市接二连三火灾，连年战乱和匪患，致东岳庙市满目疮痍，非庙非市，逐渐从昌盛走向衰落。
宣统即位到退位的三年间，神庙先后发生两次火灾，第二次最为惨重。当时，庙里只有六七位僧人，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半夜起来上厕所，手上拿着一支点燃的蜡烛，出门时蜡烛不慎碰到门帘燃烧起来，等他大声呼救众人赶来时，火已燃烧到大殿。经众人奋力抢救，算是保住了一座空庙，两旁厢房及大殿上物品均被大火烧毁殆尽。在那个动乱时期，大家心里都明白重新恢复已是奢望，只剩一位年龄大的老方丈不愿离开，其他僧人从古镇一路哭着乞讨外出。
1909年，湖南反清浪潮一浪高过一浪。驻荆州八旗军与湖南革命军在东岳庙一带多次发生交火，庙宇几乎成了兵站，所有刻着楹联的石碑均被搬走修筑工事。街头巷尾到处是散兵游勇，这些人经常聚在一起在饭馆商铺白吃强要，店老板们还得苦脸陪笑。据说有一个独腿游勇非常横蛮，大白天拿着一支没有子弹的枪，在一家张姓杂货店打劫，被人们教训了一顿。深夜，这个“游勇”居然纵火烧毁了张家商铺，由此牵连多家房屋受损。1930年7月，贺龙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兵临古镇，一发炮弹将神庙大门外石凳炸出一个大洞，吓得驻扎在庙里的白军纷纷躲进镇里的民宅。1943年，日本侵略军的飞机炸毁了这里的汽车站，纵火烧毁商铺及民房三十多栋，死伤十余人。也就是在这个混乱时期，土匪十分猖獗，抢劫事件时有发生。我父亲曾亲历了土匪抢劫的惊险一幕。一次，他与三个生意伙伴从澧县贩来十多匹白布回家，在李家铺与兵器堆不到三华里的地段，大白天遇到两次从丛林中窜出来的土匪，他们有的持长枪，有的拿着大刀，脸上抹着锅灰，大喊：“留下买路钱，保小命回家。”所幸第二次遇到的土匪见每人身上只剩一匹白布，三人的货物加起来也值不得几个钱，矮个子头领骂一声“倒霉”欲回林中，突然见一位客商朝他看了一眼，这个头领转身就给客商一记耳光，他恶狠狠地问：“你们认识我吗？”客商齐声说：“不认识，不认识。”匪徒便急忙离开。快到街上时，那位挨了耳光的同伴忽然说：“那个矮个子烧成灰我都认识，他是我们村子里的人，外号‘矮胆大’。”此言一出，大家都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。
三新中国建立后，县人民政府决定将空庙和隔壁的刘公祠堂改建为中心小学，修建了篮球场，还购置了单、双杠、橇橇板等体育设施，课桌办公用品焕然一新。从师范学校分来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年轻老师，让这座神奇的古庙学校充满了生气。这一时期，我家刚从前面的老街搬到离学校很近的公路边，当我第一次背着书包踏进一尺多高的青石门槛，看到系着铜环的红漆大门时，心里既紧张又兴奋。听大人们说，这座四百多年历史的神庙里有许多神奇的故事。对我来说，眼下就是一所很好的学校，给了我无价的文化启蒙和美好回忆。遗憾的是，这栋极具历史文化价值的古建筑在20世纪60年代被拆除。1992年，一位叫演正的比丘尼自筹资金在西侧重建东岳庙，石门坎和石狮系乾隆年间遗物，规模虽不如从前，但这毕竟是文化的传承，不失为即将建成的三袁风景区不可多得的景点。
今年清明节期间，我回东岳庙祭祖，特地拜访了曾在卷桥水库管理处担任近二十年处长的叶辉，向他了解“卷桥水库风景区”更名为“公安三袁风景区”、东岳庙古镇恢复“明朝一条街”、街道修至卷桥水库等情况。这位老处长说，因“三袁”姥姥家及袁宏道陵墓就在章庄铺镇，将风景区打造成“三袁姥家”，以此作为景区规划的文化内涵。目前，景区已修建了“三袁桥”等多个景点，将东岳庙古镇恢复为明朝一条街作为重点。
我生长在东岳古镇，恢复明朝一条街的规划引发了我对孩提时代的回忆。我依稀记得古镇的一角，门前有狭长的青石板街道，屋脊上用各类瓦片造型的鸟兽，台阶较高且宽畅的屋檐，我家对门有一位擅长书法的静安大叔总在屋檐下帮人写字。我祖父与贵爹是亲家，但在屋檐下下象棋却互不退让，一次不知何故将棋盘推翻，是我趴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来，还得到一颗水果糖的犒赏。街上房屋结构似乎一样，两边是梭板，中间三合大门，前屋是做生意的，用花木格子门窗隔开是堂屋，两旁是卧室。堂屋有一个大神龛，每年重要节日用来祭拜诸神和祖宗。后一间屋中间有一个天井，下面是一个长方形丹墀，两旁是厢房，最后面还有一个封闭式的小庭院。据父母说，房子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，大概属于今天人们所说的明朝建筑风格吧。
东岳古镇历史悠久，地理位置很特别。镇东镇西原各有一条小河，镇东小河上的桥是上世纪30年代用水泥钢筋修建的，取名“砖桥”；镇西的桥用圆木为柱，名曰“卷桥”。镇西有明朝将领吴三桂兵败后留下的兵器堆，镇北有刘璋墓、袁宏道墓，东南不远处的章庄铺有明朝古墓，外立石人石马。
也许是日有所思的缘故，一天夜晚，我做了一个梦：梦见我约几位好友从高速公路驱车三袁风景区，大家兴致勃勃先坐游船在水库游弋。卷桥水库碧水蓝天，一片片蜜橘、柚子、板栗树犹如一道道绿色屏障守护着水库边的山岭，满山遍野瓜果飘香，忽然山上传来“谁不说俺家乡好”的动人歌声。令人大感意外的是，游船上竟有国外游客，据导游说是一批研究“三袁”的学者，他们用流利的中文说，三袁风景区真是美不胜收啊！其中有位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很健谈，自称原是东岳庙古镇人，十多岁随父母到国外，一生潜心研究“三袁”，老来眷恋故土，决定叶落归根，将定居在明朝一条街。
中午，我们在农家饭庄吃了一顿用大锅、柴火烧的锅巴饭，老板特意在自家堰塘钓了几条黄板鲷，那顿美餐实在是吃得有滋有味。临行，老板送给每位客人一小袋自产蜜橘。我们顺着山路在高大的松树林中漫步，每一个景点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。兵器堆据说是明朝将领吴三桂兵败后掩埋兵器的土堆。当时我笑道，半个多世纪前，我常常与伙伴们在这个荒坡上砍柴爬堆，当算“古事”了。如今兵器堆绿树环绕，石碑标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。再往北走便是益州牧刘璋墓，看来刘备为了自己的江山，也顾不上这位本家兄长了。不过，他还是把这位蜀王安排在这个山水秀丽的宝地。
不一会，导游通知我们换乘大巴车去瞻仰袁宏道墓园。一路上，车载VD放映《大明礼部主事袁宏道》电影。满车游客都在热议“三袁文化”，尤其对袁宏道人品、官品和文品赞扬有加。
景区风景、名胜与文化，给了我赏心悦目的感觉。傍晚，明朝一条街异常热闹，茶馆、书市和饭铺挤满了顾客。我们先到三袁书社买了几本书，然后在东岳客栈落脚，由于未预约登记，所有床位告满，老板跟我是熟人，便将最高层三楼自家卧室腾出。三楼是个仿古木屋，墙上挂着多幅字画，四面开窗。太阳西斜，我们坐在老板收藏的明代大方桌前，一边品尝用金边盖碗泡的紫金茶，一边远眺西北松滋巍巍台山，近观西南澧州田园风光，环视东南东北大片茶园中红瓦白墙新农庄，再看看眼下明代建筑街景，个个诗兴大发。
或许是茶，也许是诗，赶走了我的美梦，醒来后依然似梦非梦，余味无穷。我做的这个梦有鼻子有眼，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，梦可能源于现实吧。虽然是梦，能有如此美好的家园梦，相信不久的将来，故乡一定美梦成真。
作者简介：
沈继勇，生于1950年，退休干部，公安县作家协会会员，编著有《李向群》《人生一路歌》等书。